明天起,《幽灵公主》4K修复版将在中国内地各院线上映。这也是这部经典之作首次登陆中国内地大银幕。吉卜力工作室官方微博写道:“这是献给自然、献给生命的一封长信。当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愿你我都能听见森林深处那温柔又坚定的低语。期待与你在影院的相遇,一起走入那片神秘又古老的森林。”
在吉卜力成立40周年之际,传来了《幽灵公主》4K修复版作为特别献映作品来到中国,定档“五一”院线的消息。
在宫崎骏的诸多名作中,《幽灵公主》或许是最常被遗忘的那个。
票房第一?吉卜力高票房片实在太多了,《幽灵公主》也不是最早的票房王者。“封神之作”?在大多数人心中,《天空之城》早就称得上“神作”了。
提到吉卜力,往往会想到“治愈”。(图/《龙猫》)
同样是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风之谷》有着宏大、新奇的后启示录科幻背景,《幽灵公主》的故事则发生在即便普通日本人也不太熟悉的室町时代。在《幽灵公主》中,宫崎骏也不再高呼保护大自然,而体现了更复杂、感伤的立场。
同样有鬼怪和精灵登场,《千与千寻》的异世界充满人情味,像万圣节游乐园;《幽灵公主》里巨大的白狼神、野猪神,还有掌握生死循环的麒麟神,是大自然洪荒之力的具象,神秘又可怕。
《龙猫》《魔女宅急便》塑造了经典吉卜力动画的基调:乐观的、治愈的、老少咸宜的。《幽灵公主》则充满了血腥、暴力的战斗场面,但又没有《哈尔的移动城堡》那样的王道叙事。以及,主角身上的诅咒不再具有玩笑、调情的性质,而是迫在眉睫的危险,会深入骨髓,将活物变成魔物。
这一部和宫崎骏其他代表作截然不同的电影,制作规格极高:25亿日元、14万张画稿、全手绘、3年制作周期(如果算上创意最早成型的时间,可以追溯到1980年)——就连最知名的《千与千寻》也比不上。
(图/《幽灵公主》定档海报)
尽管《幽灵公主》定档海报上大笔写着“封神之作”,尽管它在1997年上映时成为票房冠军,至今仍排在日本史上电影票房前十名之列,但你鲜少能在总结宫崎骏职业生涯的内容中看到有人展开讨论它,而是往往以一句“延续了宫崎骏一贯对环保的思考”简单带过。
“用澄净的目光,
看清一切再做决定”
《幽灵公主》的开场,就是一场战斗。浑身冒血的野猪神从森林中冲出,袭击了遗世独立的虾夷村庄。年轻的战士阿席达卡驱鹿赶来,连发数箭,射杀了野猪神。诅咒因此转移到他的手上,形成了一道道险恶的瘢痕。
村里的老巫婆对此无能为力,并断定:瘢痕会愈来愈深,直至骨髓,那便是死期。负咒的阿席达卡成为村里的不祥之物,被迫离开。
临行前,女巫交给阿席达卡一颗弹丸。原来野猪神正是中弹受伤后才发狂变成魔鬼的,女巫让阿席达卡去找制作弹丸的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就有自救的办法。
“要用澄净的目光,看清一切再做决定。”
阿席达卡用澄净的目光看到了什么呢?刚跨过荒原进入文明地区,他就遇上战乱。阿席达卡试图阻止武士屠杀平民,张弓搭箭射向武士的刀柄,岂知这一箭竟把武士的手给撕了下来。一把刀和两只断臂,被利箭钉在树上微微发颤,这是宫崎骏电影中前所未有也后无来者的血腥镜头。
第一次看到宫崎骏动画中出现断手断脚的观众,应该都是这个表情。(图/《幽灵公主》)
之后,阿席达卡发现,瘢痕从手上扩散到身上,而且变深了。发达程度远超虾夷村落的大和社会教给他的第一课是:文明与破坏相生相伴,力量和诅咒一体两面。当他把瘢痕展示给疙瘩和尚的时候,和尚淡淡地说:“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诅咒。”
阿席达卡终于找到伤害野猪神的人时,这种矛盾感更强烈了:野猪神固然是中了达达拉城的铁炮发狂成魔,可达达拉城却是地位低下的手工业者、逃出险境的女人和在绝望中等死的麻风病人的庇护所。
破坏森林、砍伐树木、开采铁矿的是一群在封建制夹缝中讨生活的男男女女。铁炮,这种威力强大的新武器,是他们开辟新天地、保卫自己的武器。从小接受唯物主义史观的观众应该对“火药炸碎了骑士阶级”这句话很熟悉,达达拉城的人们在封建时代俨然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在阿席达卡拜访达达拉城这段剧情中,宫崎骏还着重刻画了乐观、强壮的劳动妇女形象。她们顶着高温,敞胸露怀,骄傲地唱着歌,终日维持火炉的运转。
“男性已经飞不起来了,而女性还能飞。”(图/《风之谷》)
二次元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在《母性的敌托邦》中指出,宫崎骏不仅刻画了很多庇护男主角的母亲式女性角色,更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将“飞行”这一他深深着迷的能力赋予女性角色。“男性已经飞不起来了,而女性还能飞”——比如《天空之城》《龙猫》《魔女宅急便》。
宇野常宽认为,尤其是在《龙猫》《魔女宅急便》中,宫崎骏将飞行的女性作为男性中心主义的反面,以此表达对世界的肯定:美好的昭和时代农村共同体,泡沫经济下时髦光鲜的都市生活。即便在关于男性飞行幻想的《红猪》中,男主角波鲁克也时刻被两位关系暧昧的女性角色影响,通过她们找到自己继续飞行的理由。
《幽灵公主》中的女性角色也比男性角色更抓人眼球。 定档海报中占据大部分画面的,是白狼神的人类养女小桑。她也是《幽灵公主》片名的来源——据说宫崎骏本来想取名为“阿席达卡战记”,但被制片人铃木敏夫抢先定夺了。
小桑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角色,她无所畏惧,直面达达拉城的枪炮,甚至单挑黑帽大人。就算对阿席达卡动心,她也保持着对人类毫不妥协的姿态,坦然地告诉他:“我喜欢你,但我无法原谅人类。”
小桑无所畏惧,永远出现在最激烈的战斗中。(图/《幽灵公主》)
达达拉城的领袖黑帽大人是个更复杂的角色。如果说小桑无所畏惧,那黑帽就是胆大包天。小桑体现了野性之美,黑帽则是善用卡里斯玛的统治者;小桑守护的是森林和神灵,黑帽蔑视封建领主和神灵,守护的是自己开创事业的野心。
她的确收留了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并把他们团结起来,找到生活的希望。但为了占领森林,她也不惜和幕府、僧人合作,在弑神的路上牺牲了众多达达拉城的男男女女。
相比之下,阿席达卡在多数时候都是一个起不了重大作用的角色。他压抑复仇的冲动,竭尽所能地制止森林和人类的冲突,救治互为敌对阵营的人们,但这些举措都没有缓和局势。直到灭顶之灾降临,大家才意识到,阿席达卡是对的。
最完美的男主角
宇野常宽甚至认为,阿席达卡之所以是个后知后觉、到处擦屁股的主人公,之所以如此无力,就在于宫崎骏对世界不再抱有肯定,对人工和自然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不再寻求答案。
带领群众开创新生活的黑帽大人,是个非常有魅力的角色。(图/《幽灵公主》)
1997年,在一次关于《幽灵公主》的采访中,宫崎骏的确表达了他的矛盾。他同意“片中没有坏人”的观点,并补充道:“当我们讨论到植被或者环境问题时,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坏人’干了坏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破坏大自然的人们本性并不坏。”
进而,他表示:“当我们意识到即使谦卑地活着都会破坏自然,我们真的会无所适从。我想我们只有站在这样一个无所适从的角度让一切从新的元点开始,才能真正去思考环境、自然的问题。”
“无力”的阿席达卡是很多人眼中宫崎骏最完美的男主角。他有弱点,他不幸,但从不需要别人帮他解除诅咒,助他成长。全片最让我动容的地方是,当发现山神无意中帮他解除诅咒,而森林和达达拉城都不愿听他劝告停止战斗时,他没有怨恨任何人,而是选择离开森林,独自等待厄运降临。
小桑和阿席达卡的关系,是相互拯救又相互独立。(图/《幽灵公主》)
阿席达卡能采取什么行动呢?直接选边站,利用诅咒带来的神力打垮、打服另一方吗?简单粗暴的商业大片往往采取这种做法。要是导演愿意多琢磨,可能会让某一方犯点小错酿成大祸,成为悲剧的失败者,再让阿席达卡以审判者和拯救者的姿态降临吧?
《幽灵公主》最难得的地方正是阿席达卡的有所为又有所不为,没有落入主流英雄故事的套路。
有趣的是,身材矮小的阿席达卡在女性观众中的评价似乎不亚于英俊潇洒的哈尔,许多女性网友认为在他身上体现了“健康阳光的男性气质”:他总是愿意倾听,没有爹味,不滥用暴力。他用“澄净的目光”看到的,是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人。
所以小桑不是别人口中的魔女野兽,是和他一样善良勇敢的人。因着淳朴的劳动妇女,达达拉城的火炉也不是某种罪恶之源,阿席达卡放下了复仇的渴望,还加入了踩风箱的队伍。
“这里的生活很苦吗?”
“当然了,但是跟下面比起来好多了。”
“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也没有臭男人摆架子。”
“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也没有臭男人摆架子。”(图/《幽灵公主》)
“无缘人的史诗”
提到宫崎骏,人们往往会讨论他对机械的爱好、对飞行的沉迷,还有朴素的女性主义和左翼立场。《幽灵公主》有一个更为独特的灵感来源,那便是日本社会史学家网野善彦的研究。
在《日本历史上的东与西》中,网野善彦致力于破除日本“单一民族”的神话。在《无缘·公界·乐》中,他又挑战了传统的武士—农民阶级对立叙事和古代农业社会的刻板印象,把目光转向日本中世的女性、工商业者等边缘人群。他写道:
《无缘·公界·乐》 [日]网野善彦 著 夏川 译 崇文书局 2023-9
“这些带有深厚‘无缘’原理的‘职人’‘艺能民’——非农业民,在数量上与农民相比无疑是少数。但这些人对日本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产生的巨大影响,以及他们丰富多彩之活动的实貌,现在几乎全未被阐明。”
“无缘”,意为斩断世俗关系。庇护逃婚女性的“无缘寺”、不受封建大名控制的自治城市“公界所”和商业发达的“乐市”,寄托着中世纪日本百姓对自由与和平的向往。
16世纪60年代就存在的自治城市“堺市”,就是达达拉城的现实版。“无论是失败者还是胜利者,只要来到这个城镇,都能和平地生活,诸人相和。”
1568年,当传奇大名织田信长打算征收战争税(矢钱)时,这座城市甚至做好了武装反抗的准备。“澄净的目光”不只看到人类和自然永恒的矛盾,更看到了远离宏大叙事、隐没在主流历史中的人。
阿席达卡来自躲避大和民族种族灭绝策略的虾夷部落(“虾夷”这个词即是蔑称),小桑是森林养大的野孩子,黑帽大人不听从任何领主的命令,他们三人都是无缘之人。传统历史剧中的主角——武士阶层,此时则沦为背景板。
武士和农民,是流行文化中最常见的古代日本群像。(图/《七武士》)
敬仰黑泽明的宫崎骏,用《幽灵公主》这出“无缘人的史诗”,完成了对“有缘人”作为主角的《七武士》的致敬。 1997年,和《幽灵公主》一起霸榜日本动画电影票房的,是《新世纪福音战士剧场版:Air/真心为你》。前者高喊“要努力活下去”,后者嘟囔着“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两部作品代表了两代人的不同心态。
由于阪神大地震、东京地铁毒气事件和泡沫经济的影响,当时的日本年轻人不知道何为正确,“那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都不做”(《〇〇年代的想象力》)。
《新世纪福音战士》展现的“家里蹲主义”,成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之后的显学。宅、躺平、家里蹲,直到今天仍然是热门话题。
《〇〇年代的想象力》 [日]宇野常宽 著 余梦娇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望mountain 2024-11
可宇野常宽觉得,家里蹲早就过时了,千禧年之后更流行的是“大逃杀”精神:人们主观地从互联网时代的数据库中读取想要的信息,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和他人发生冲突时以此维系自己的“小叙事”。
碇真嗣们长大后才懂得的道理。(图/《大逃杀》)
说到这里,《大逃杀》和《幽灵公主》还挺像的,都讲了搞纯爱的善良情侣从毁灭性的危机中幸存的故事。有人评论,“《幽灵公主》可以说是拍给真嗣这样的孩子看的”,《大逃杀》显然也是深作欣二拍给“平成废宅”看的。
秋也和典子的同时生还,破坏了大逃杀规则。两人遭到通缉,已然成为“无缘”之人。秋也拉着典子走过萧瑟的街头:“跑吧,到哪里都行,用尽全力就好。”
两位老头子要讲的道理都很朴素:保持善良,努力活下去。